小孩子像鱼群一样从身边滑过去。
“幼稚。”Mike Shiner说。他被鱼群挤到玻璃边缘。
Ian Donnelly是涡旋中心的眸珠。他兀自对着加压器疯狂涌动的水泡出神。玻璃倒影上Mike的轮廓被切割得支离破碎，在冷色玻璃灯下被磨损了的纹路一圈圈铺开，时断时续却边棱细致。
“幼稚。”Mike又说了一遍。他不耐地拨开盯着红帽的攒动鱼头破开鱼群的桎梧梭游到Ian身边跟着他一同浮在原地。
“你来过水族馆吗？”Ian盯着Mike在水里半透着光的投影问。
过了一会儿Mike承认：“一两次。有一次也是跟着一个女人一起过来，她带她儿子来看鲨鱼。”
“还有一次呢？”
“一个人，那时半价。”鱼群已经挪动到下一个投食点，Mike踱步到展牌面前，上面写着：纹腹叉鼻鲀……。地毯很柔软，刚刚从他们身后飘过一个年轻女孩，Mike不清楚她穿的是高跟鞋还是无跟短靴。
“瞧吧，你还是来过。”Ian转过身走到对面的水箱前，倏然而散。“我感到不可思议，鱼的构造让他们在流体里活动自如，让他们能够生存在水中，这是自然太奇异之处。”
“咸水鱼在淡水里死去，淡水鱼在人类垃圾里死去，人类下水会溺死在他们最离不开的水里。”Mike隔得有点远，日本食尸蟹舞动着鲜色的蟹螯，他把手贴在玻璃上，比其他展箱的冷。
“你去演鸟人侠会溺死在别人对你的嘲讽里。得了，Mike。Achilles的脚跟对谁都有一样作用。”
Mike没再回答。雾气在亚克力上起了又散，他感觉着掌根的温度一寸寸被这块坚冰似的透明物剥去。
地毯太柔软了。Ian把手也贴到玻璃上去时他吓了一跳。
Mike一直觉得Ian的手足够温暖，他几乎感觉到Ian自玻璃一路延伸而来的温度，但Ian还是先收了手。
“感受一下来自东方的寒冷——我还是不太喜欢那里。”他评价道。
“温泉也不行？”
“我不喜欢那股臭鸡蛋味。”
Mike无所谓地把手从玻璃上滑下。保持同一个姿势过长时间后再变换时有种奇异的失衡感。
“反正我也不喜欢到处乱走。”
“就窝在你的安全范围里。”Ian毫不留情。
Mike指正道:“是安乐窝。”他往前走去。
石斑鱼在水里停滞。
“肉质鲜美。”Mike舔了一下唇边。
Ian使劲把高个男人从展箱旁拉走。
女人和照相机一起不停闪烁。
“它们漂在水里，如同尸体。”Mike在彩灯面前荡来晃去。水母被这些灯光拉扯成为异色的缎带。
Ian蹲到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展箱里的浮游生物，注意到循环装置驱动着水流。他漫不经心地回答Mike:“就算尸体也有人愿意观赏。”
“像是有腐蚀性的东西。”Mike继续评价。他转过头，注意到墙上的人造裂缝，假的石灰摸起来总是十分稠滞，拖泥带水，不似千万年沉寂的沧海一般。
“被电一下倒是挺痛的——Mike，你游过海泳吗？”
没有。他没说出口，Ian了然地笑了笑。“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被水母缠身，伤痕倒是很快会淡去。”
水意从视线可及的所有地方蔓延而来。蔚蓝的水波在地毯上摇动，像龟裂的靛色大地。Mike觉得摇摇欲坠，Ian站在他身旁像多立克柱一般稳当。
小孩子又开始在他们周围哐当作响。
“我头晕得厉害。”Mike叹了口气低声说。
Ian的目光随着魔鬼鱼流动的方向行走。它们的身体与水是那么完美地楔在一起。有时候震动几下，也像音叉的声波一样全无棱角。
解说员的声音在这个最大的展馆里面如珍珠般渺茫。
“你知道吧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觉得你像条Dentuso。”Ian大声说。
“什么？”
“Dentuso，像条灰鲭鲨，它们残忍，能干，强壮，聪明——海明威说的。”
“你怎么不去做个文学家，还是什么海洋生物学家——算了，都一样，混蛋知识分子。”Mike找准缝隙慢慢却步到角落里。Ian紧跟着他很顺利地过去。鱼群在他们身后像被船舷破开的浪尖一般再度并紧到一起去。
Ian没理Mike，他继续说:“后来我觉得还是不太一样。岂止不一样，你压根不是鲨鱼。你是我不知道如何形容的东西。”
“上次你喝醉时说我像白矮星。”
“哦，是吗？那我喝醉之后还是挺敏锐的。”Ian吃惊地笑了笑。
Mike翻了一个白眼:“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像鲨鱼？”他问。
“因为——因为你是软骨动物。整天瘫在沙发里起不来。”Ian转过头，水光在他面上跳动，把冷色揉进他的皮肤里去。他又盯着Mike琢磨了几秒，像是对方脸上糊了海草还是什么别的脏东西。
Mike瞪了他一眼，别过头去。Ian撒谎总是如同羚羊挂角，他自己又不是猎人。
玻璃的另一头，水中席起风暴，时不时有沙丁鱼偏离轨道又极快地钻回去，溶进风暴里。
Mike仍然觉得头晕目眩，像快被卷入暗流。
“Ian。”Mike叫了一声，过了两秒才听见回应。地板可能把对方的音色也吸走了，他想。
“怎么了，Pluto？”Ian还带着些笑意的声音停在他耳边。他真的是风眼。
“如果……如果这面玻璃破了，它会从哪开始？”Mike艰难地发问。
Ian顿了一下。他抬头看头上的蓝光，又转头望向人群聚集的地方说:“连接头顶与侧壁的圆弧最牢固，平直的地方先裂开，按理而言的话，会是侧壁。”
“然后？”
“然后？”Ian被他逗笑了。“侧壁的部分大片的玻璃会呈现网纹状的裂缝。然后它们会碎开。其实所有玻璃先后断裂的时间相差很短。”
“千万滴水珠砸到我们头上。”
“碎片也是，还有里面所有的东西。”Ian慢慢收起笑容。“你希望它裂开吗？”
Mike觉得有些呼吸困难。“我不……我不知道。”他缓慢地咀嚼了片刻Ian的解释。Ian继续抬头看鱼。“我可能只是想看看那些水喷出来的样子，那些在玻璃里看起来服服帖帖的东西一股脑地全冲出来。”
“很多东西都是一样的。下次我给你看看那些模拟宇宙大爆炸和再电离的动画。”Ian把手揣进裤兜里。Mike一直觉得Ian穿便装时和他的动作同样随意而干净，在他的口音里听见东太平洋的气味。
“我还想看看在那一刻所有人的表情，如果时间能够静止，我看见高速爆裂的水滴缓慢地移动，每个人面部的每一块肌肉毫无反应，气波拍在他们脸上。”Mike继续喃喃。
Ian闭上眼伫立了片刻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Mike晃过神来，他隔着几个人看着Ian，人群和水声混在一起大声轰鸣。
“你会怎么样？”
“我？我会把你和我自己扯到逃生出口去。”Ian回答。“你肯定要继续问我如果没有出口怎么办。”
“你说。”
Ian转过身来，声音被浪潮冲走。
“我会把你按到地上去。那里很快会流满水，我把你按进水里去，然后我撑到你身上 玻璃碎块大约会砸在地上，小一点的会和水一样溅落在四处。它们落在我的背上时会留下一些伤口，如果躺下来会很痛，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不过这展箱里面有会追踪臭迹的鲨鱼，受伤就变得十分难办。但你没问题。”
Mike看着Ian的眸子说:“你的血会流到我身上去。混着水流一起。”他想在鱼群里找到能抓住Ian的手的位置。
“你可以游上去。”Ian说。
“然后你沉在水里？”Mike绕过一个格外壮大的男孩把手搭到Ian肩上。
Ian向他靠近一些，他远远地看着展箱:“废话，我当然也会游上去。”
Mike把Ian肩膀扳到自己前面，玻璃和水一起把最大的展厅冷却得很快。Ian身上还是流淌着那些令他温暖的热意。他把手从对方脖颈裸露的皮肤上拂过去，滚动着喉结恨恨地说:“疯子。”
Ian挑了挑嘴角，伸手把他的背揽住，拉过来:“你才是——我们都是。”
他偷舐到海盐的味道。
Fin.
18/04/27
*墓园（Graveyard）：一种蓝色鸡尾酒，又作“恶魔坟场”。
*假装这是零度写作(然后撕掉它)。每一句话每一条鱼可能都有阅读理解。
*不会物理。
以后Ianike不再打上白五tag